第四十五章：台谏之聚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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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场宾客纷纷看向钱明逸，有的面露恍然、有的似笑非笑，亦有眼睑低垂仿佛充耳不闻者。</p>

稍等数息，钱明逸换了种口吻问道：“今日有则消息，以雷霆之势席卷城中，大小府衙、街头巷尾，皆在谈论，却不知诸位臣僚可曾听说？”</p>

在座诸宾客神色各异，相视不语，殿中侍御史刘元瑜似笑非笑道：“莫非是那句……谁道仅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？”</p>

“然也！”钱明逸抚掌道，随即扫视在场臣僚。</p>

宴中诸位大臣再次相视左右，并未急着表态，侍御史知杂事李兑淡淡道：“无知厮儿之论罢了。”</p>

听到这话，屋内众宾客脸上并无疑惑之色，显然他们都猜到传出这话的“赵指挥使”究竟是何人。</p>

钱明逸笑着道：“李丞杂所言……倒也不错。但就这么听之任之？这合适么？”</p>

话音刚落，就听有人冷淡道：“钱内翰今日宴请我等，究竟想做什么，不妨直言。”</p>

众人转头看去，发现说话的正是殿中侍御史张裪。</p>

见众人神色各异地看向自己，钱明逸干笑两声道：“素闻张侍御史刚正耿直……”</p>

他正要夸对方几句，没想到张裪却不领情，冷冷地扫了他一眼，这令他有些没趣，咳嗽一声直言道：“也罢，钱某索性便直说了。……年初天现异相、又逢河北水害，当时我便怀疑有妖邪出世，果然，不过几日那厮儿便至汴京，以一份伪图得见圣颜，不知如何妖言哄骗，骗得官家对其深信不疑，违背朝制以七品阶官相授，纵使殿试状元亦远远不及，诸位难道不觉得不妥么？”</p>

在座诸人相视一眼，随即看向文彦博、庞籍、高若讷三人。</p>

这能怪我？</p>

高若讷心中暗骂，瞥了一眼文彦博。</p>

原来当日官家授赵旸尚书工部员外郎之官时，政事堂众人亦有表决：除首相陈执中当时颜面扫地，回家装病，文彦博、庞籍、宋庠三人皆表示认同，单他高若讷一人反对无济于事。</p>

期间，庞籍也在暗暗观察文彦博，猜测后者心中是否后悔。</p>

反正他庞籍不后悔，他甚至都不觉得那小子喊出“谁道仅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”有什么问题，毕竟他与不少武官的关系还是挺不错的。</p>

比如种世衡——种世衡曾经是他的下属。</p>

就在宴会气氛逐渐变得僵冷之际，殿中侍御史刘元瑜笑着帮腔道：“初登仕途便领七品官阶……亏此子还在官家面前举荐范相公，若范相公在朝，岂能容得这等事？”</p>

不少人纷纷点头附和：别人荫补大多都是领个刚刚入品阶的官，那小子倒好，直跨正七品下，一口气跨了常人需用近二十年磨勘才能达到的官位，这不叫违制，何谓违制？</p>

此时又听钱明逸一脸痛心道：“若这厮儿懂得知恩，就此报国效君，还则罢了，可诸位瞧瞧这厮儿都做了些什么？大闹开封府，当庭羞辱钱某也就算了，朝议这等大事，他竟也敢搅乱，再度当众羞辱钱某；而如今，更是夸口说出那等大逆不道之言……我大宋自太宗定制，以文御武，他却要抬高武人，莫非要重现唐末乱局？”</p>

在座诸人纷纷色变。</p>

唐末五代十国，那绝对是他们这些士大夫不愿提及的乱象，那时的士大夫阶层活得连狗都不如，只能任凭武夫骑在头上，稍不顺心便遭武人打杀，纵然只是一个兵卒也不敢得罪，怕惹来灭族、屠家之祸。</p>

在座诸人的祖先算是比较幸存的，因为侥幸活了下来，但那时更多的士大夫家族却惨遭武人抢掠、屠戮，正所谓物伤其类、其心也悲，他们这些宋朝的士大夫岂会不恨唐末武夫？</p>

自然是恨！</p>

同时他们也惧，畏惧大宋重现唐末的乱局，恐惧自己及家族重遭噩运，毕竟此时距离宋太祖平乱立国也不过八十年，那时期的人有不少还活着，将当时的乱象告知儿孙，甚至是描述他祖辈、父辈时的乱象，唐末乱象造成的阴影尚未被世人淡忘。</p>

因此钱明逸一提此事，宴间众人个个色变，哪怕是对武人并无偏见的庞籍，也未反驳。</p>

皆是武夫咎由自取！</p>

若非唐末武夫犯下天理不容的罪孽，他大宋有何至于重文抑武？</p>

如今武夫想要翻身？绝无可能！</p>

这几乎是朝野所有士大夫的共识。</p>

“果真乃妖星也！”</p>

侍御史李兑恨恨开骂，不少人纷纷开口附和。</p>

钱明逸见此暗喜，故作正义凛然道：“我有心劝谏官家，但诸位臣僚也看到了，这妖星不知使了什么邪法蒙蔽了官家，使官家对其言听计从，仅我一人恐斗他不过，恳请诸位臣僚与我一同上奏规谏，劝谏官家逐此妖星、重回正途，若能如此，诚天下之幸、万民之幸！”</p>

话音刚落，侍御史刘元瑜便赞同道：“好，就一同上谏……”</p>

数人纷纷开口赞同。</p>

就在这时，同为殿中侍御史的张裪冷哼一声道：“来时我就猜到宴无好宴，不曾想果真如此！”</p>

他目视钱明逸冷冷道：“日食仅天象也，自古以来有之；河北水害亦不过天灾，历朝历代皆有，钱内翰将其归罪于所谓妖星，岂不荒唐？……妖星不妖星的，我未见到，但我知此子曾在街上为民抱不平，为此不惜得罪张尧佐，此妖邪所为也？……钱内翰屡屡称此子大闹开封府，然是非曲直我等皆知，不过钱内翰愤恨此子劝官家召范相公回京，欲加报复罢了。只是钱内翰没有料到，此子居然那般受到官家信赖，以至报复不成，反遭羞辱……今日钱内翰宴请我等，我也能猜到一二，不过是明日又设早朝，恐再遭此子戏耍，颜面尽失，故请我等前来，编织罪名，欲令我等为你助也！”</p>

“……”</p>

见张裪直言拆穿，钱明逸面色难看，恨声道：“此子抬高武人，欲坏我大宋根基，重现唐末乱象，张侍御史何以看不明白？”</p>

张裪冷笑道：“钱内翰莫要欺我，据我所知，此子不过激励军士，称保家卫国、流血牺牲者为好汉儿，这并不为过。若有朝一日我果真见他如钱内翰所言，欲坏我大宋根基，介时我纵使豁出命也要除去他，但眼下……我只瞧见钱内翰勾连台谏，欲以私心害人……”</p>

“张侍御史莫不是要学陈相公，欲投妖星以图升官呐？”刘元瑜似笑非笑道。</p>

“哈哈！”张裪大笑着起身道：“刘侍御史不必费心编造罪名，我早不愿与你等为伍，明日早朝我便上奏官家，请迁外任。”</p>

“……”</p>

非但刘元瑜、钱明逸瞠目，在座诸人也是一呆。</p>

只见张裪冷笑离席，目光轻蔑扫过屋内众人，冷笑道：“诸位好自为之吧！”</p>

说罢，他拂袖而去，留下众人面面相觑。</p>

“张侍御史，且勿要冲动……”</p>

庞籍见机站起，假意追赶张裪而去。</p>

“庞相公，我与你一同去劝……”</p>

监察御史陈旭高呼一声，亦趁机离席。</p>

“稍等，我亦同去劝张侍御史。”</p>

同为监察御史的张择行、张中庸、彭思永也纷纷效仿离去。</p>

一下走了六个人，钱明逸气得暗暗咬牙。</p>

不过再一看剩下的十三人尚坐在席中，他心中稍安。</p>

虽说他也明白这些人留下并不代表就会答应与他一同上谏，但只要有一半人愿意相助，这声势就不得了了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