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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日的夜,深得如同凝固的墨汁。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,反而愈发狂暴。豆大的雨点不再是抽打,而是如同天河崩塌,亿万颗冰冷的石子倾泻而下,砸在屋顶、地面、树叶上,汇成一片震耳欲聋、永无止境的轰鸣。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单一的、毁灭性的白噪音,将一切其他声响都彻底碾碎、吞噬。
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,如同失控的巨兽,在狭窄的村巷间横冲直撞,疯狂地摇晃着每一扇紧闭的门窗,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和呜咽。水汽浓重得如同实质,带着浓烈的土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来自地层深处的阴冷腐朽气息,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蜷缩在黑暗中的村民心头。
祠堂偏房那扇厚重的木门后,死寂依旧。阿岩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,连铁链拖动的微响都消失了许久。只有冰冷的雨水顺着瓦檐疯狂流淌,在门外的石阶上汇成一片哗哗的水声,如同无数只手在永不停歇地拍打、哭诉。
陈墨蜷缩在破屋角落的阴影里,身体在极度的恐惧与那诡异悸动的撕扯下剧烈地颤抖着。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,冰冷地贴在皮肤上。他死死地盯着墙角木桌的方向,尽管那里一片浓黑,什么也看不见。那本册页,那墨痕深处“呼吸”的血光,如同烙印般烫在他的灵魂深处,带来比窗外暴雨更刺骨的寒意。袖中短刀冰冷的锋刃紧贴着小臂,那触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,灼烧着他因负罪而千疮百孔的灵魂。阿芸的脸,苍白麻木,与册页上扭曲的符号重叠,在黑暗的雨声中无声地尖叫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轰鸣交织的时刻——
村口的方向!
一种异样的声音,极其突兀地,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暴雨帷幕,如同尖针刺破了厚重的鼓面!
那不是雨声,也不是风声!
是脚步声!
沉重!杂乱!踉跄!
如同十几个刚从泥沼深处爬出的、精疲力竭的溺水者,拖着灌满了铅的双腿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踏在村口泥泞不堪的石板路上!每一步都踏得泥水四溅,发出“噗嗤…噗嗤…”的闷响,伴随着粗重得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、断断续续的喘息!那喘息声里没有丝毫活人的热乎气,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了心肺、仅凭最后一点本能驱动的、濒死般的艰难!
这声音在纯粹的雨声背景下,显得如此刺耳,如此诡异!瞬间攫住了所有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的村民的心脏!
“汪!汪汪——!”
村口附近,一条被铁链拴在窝棚旁的守夜土狗,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从湿透的草堆里窜起,弓起脊背,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吠起来!犬吠声在暴雨中显得尖利而突兀,带着动物最原始的警惕和……恐惧?
然而,这狂吠仅仅持续了不到两声!
“呜——嗷……”
一声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喉咙的、短促而凄厉的呜咽,猛地取代了狂吠!那呜咽声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,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它肝胆俱裂的东西!紧接着,是铁链被疯狂拖拽、狗爪在泥水里惊恐刨抓的混乱声响!那条土狗,竟硬生生挣断了脖子上的项圈(或是扯松了固定的桩子),夹着尾巴,发出更加凄惨的哀鸣,如同丧家之犬般,连滚带爬地一头扎进了自家窝棚的最深处!任凭主人如何呵斥,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,只剩下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时,窝棚草帘发出的细微簌簌声。
死寂!
一种比之前更加深沉、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,瞬间笼罩了整个村子!连狂暴的雨声,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脚步声和土狗的反应所冻结!
所有躲在门窗后的村民,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!呼吸停滞,血液仿佛凝固!无数双眼睛,透过门板的缝隙、窗棂的破洞,死死地、带着无法形容的恐惧,投向村口那片被暴雨和黑暗彻底吞噬的方向!
来了!
昏暗中,几个模糊的、如同鬼魅般的轮廓,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村口那两棵在风雨中疯狂摇曳、如同招魂幡般的老槐树下!
是送亲的队伍?!
可……哪里还有半分人样!
去时十六个精壮汉子,此刻出现在槐树下的身影,稀稀拉拉,竟……只剩下十三个?!
他们身上的靛蓝色粗布短褂早已看不出本色,被泥浆、雨水和某种暗褐色的污渍浸透、撕烂,如同破烂的裹尸布般挂在身上。脸上涂抹的白粉早已被冲刷殆尽,露出的底色是骇人的青灰,眼窝深陷如同骷髅,嘴唇干裂乌紫,甚至有的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沫。头发湿漉漉地紧贴在头皮和额前,滴着浑浊的水。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他们的眼神——空洞!死寂!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神采!仿佛魂魄早已被某种恐怖的存在硬生生抽走、嚼碎,只留下这具被恐惧彻底冻结的躯壳,麻木地执行着最后的指令。
他们抬着那顶“喜轿”。
那顶曾经蒙着暗红破布的轿子,此刻的模样更加凄惨破败。骨架多处歪斜变形,仿佛经历过剧烈的撞击或摔打。外面那层暗红色的蒙布,被暴雨浸泡得湿透,紧贴着里面歪斜的骨架,颜色不再是暗红,而是一种近乎凝固血痂般的、令人作呕的深褐色!布面被撕扯出更多更大的破口,在狂风中无力地飘荡着,如同垂死的蝴蝶残翼。透过那些破口,隐约能看到里面那抹更加刺目的、湿漉漉的猩红——阿芸身上的嫁衣!
轿身剧烈地摇晃着,每一次颠簸都发出木头不堪重负的、仿佛随时会彻底散架的呻吟。抬轿的汉子们动作僵硬、踉跄,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重、艰难,仿佛肩上抬着的不是一顶轿子,而是一座压着无数冤魂的、来自地狱的墓碑!
队伍最前面,本该手持铜锣开道、引领方向的人,是陈二。
此刻的陈二,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。他身上的衣服同样破烂不堪,沾满污泥。那张油腻的脸此刻青灰肿胀,一只眼睛高高肿起,只剩下一条细缝,另一只眼睛则瞪得极大,眼白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,瞳孔却缩成了针尖大小,里面凝固着一种超越了极限的、无法言喻的恐惧!他手里空空如也!那面象征着“喜事”、本该一路敲响的铜锣,不见了!那支即使在子夜启程时也未曾吹响、却象征性地别在腰间的唢呐,也无影无踪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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