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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林的气息在身后终于变得稀薄,被一种更加浑浊、更加沉重的东西取代。空气不再是草木腐败的湿冷,而是充斥着淤泥、腐鱼和某种难以言喻的、属于大量人类聚集却又疏于打理的浓重体味与垃圾发酵混合的恶臭。浑浊的河水卷着枯枝败叶和可疑的泡沫,在嶙峋的河岸间发出沉闷的呜咽,流向视野尽头那片低矮、杂乱、仿佛随时会被浊流吞没的阴影。
黑水集。
它像一块巨大的、流着脓水的疥疮,硬生生黏在浑浊大河的拐弯处。所谓的码头,不过是几根歪斜打入河床的粗木桩,上面搭着几块腐朽不堪、布满湿滑苔藓的跳板。几条同样破败、船身开裂的小渔船有气无力地拴在木桩上,随着浑浊的河水起伏。岸边,是十几间胡乱搭建的木屋和窝棚,大多歪歪斜斜,屋顶覆盖着厚厚的、发黑的茅草或是破烂油毡。没有像样的街道,只有烂泥被无数双脚踩踏后形成的、蜿蜒曲折的污浊小径,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膻。
陈墨站在稍高一些的河岸土坡上,俯视着这片“人烟”。右眼石灰化的区域传来一阵阵僵冷的刺痛,视野右下角那片顽固的灰翳,让眼前这幅景象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的、肮脏的毛玻璃。左耳深处,青铜编钟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地回荡,当当…当当…,如同为这污秽之地敲响的丧钟。左臂伤口被布条紧紧包裹,但翡翠菌丝那种细微的、贪婪的蠕动感并未停歇,持续消耗着他体内奔涌的命元。每日半年的定额,如同悬在头顶的沙漏。
十年命元带来的力量感,在这扑面而来的污浊人息面前,显得如此格格不入,甚至隐隐带着一种危险的“香甜”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与这嘈杂、混乱、散发着原始欲望和绝望气息的“人间”,已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、冰冷的屏障。
他拖着疲惫不堪、伤痕累累的身体,顺着泥泞的斜坡,一步步走向那片聚集地。脚下黏腻的烂泥几乎要吸走他的草鞋。离得近了,那混杂的声浪才真正扑面而来:粗野的喝骂、尖利的争吵、孩童有气无力的哭嚎、女人嘶哑的叫卖、牲口不安的嘶鸣,还有河水流淌的呜咽,以及码头方向传来的、沉闷的卸货撞击声。各种气味也愈发浓烈刺鼻:汗臭、劣质酒气、鱼腥、牲畜粪便、劣质脂粉、还有某种伤口化脓的甜腥……它们混合成一股粘稠的、令人窒息的浊流,冲击着陈墨的感官。
他踏入了一条相对“宽敞”的泥泞小径。路两边是更加密集的窝棚和敞开的棚户。形形色色的人,如同生活在泥潭里的虫豸,在他灰翳弥漫的视野中蠕动。
一个裹着破麻片的老妪蜷缩在漏风的窝棚口,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泥地,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,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微弱、瘦得皮包骨头的婴儿。旁边,几个衣衫褴褛、面黄肌瘦的汉子蹲在泥地里,目光呆滞地看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,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,只有饥饿带来的麻木和一丝对肉的原始渴望。更远处,一个穿着稍显整齐、但眼神闪烁、腰间鼓鼓囊囊的汉子,正和一个脸上带着刀疤、袒露着毛茸茸胸膛的大汉低声交谈着什么,目光不时警惕地扫过周围。
当陈墨走过时,几道目光黏了上来。有麻木的,有好奇的,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估量。他破烂的衣衫、满身的泥污和疲惫的姿态,在这里并不算显眼。然而,他体内那奔涌的命元气息,如同黑暗中的萤火,即便微弱,也足以吸引一些感知敏锐的存在。
一个靠在油腻腻的肉案旁,敞着怀、露出干瘦胸膛的汉子,抽了抽鼻子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和贪婪,死死盯住了陈墨。那种目光,并非山君的纯粹食欲,而是一种更接近鬣狗的、对“有价值猎物”的觊觎。
陈墨目不斜视,左耳内的编钟声似乎因为周围环境的嘈杂而变得微弱了一些,但右眼的僵冷感和左臂菌丝的蠕动却更加清晰。他刻意将左腕的虎符烙印掩在袖中,避免不必要的麻烦。他需要信息,需要了解自己身处何方,更需要知道……那张由他无意间播下的绿血妖疫的网,是否已经张开?
他朝着河边码头方向走去,那里人声最嘈杂,信息流动也最快。浑浊的河水拍打着朽烂的木桩,溅起肮脏的水花。几个赤着上身、皮肤黝黑、筋肉虬结的苦力正吃力地将几个沉重的麻袋从一条小渔船上卸下,搬到岸边的泥地里。汗水混合着泥浆在他们身上流淌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和汗臭味。
“妈的!轻点!这他娘的是盐!浸了水老子扒了你们的皮!”一个穿着绸布短褂、却沾满油污的中年胖子站在跳板旁,挥舞着短胖的手臂,唾沫横飞地呵斥着苦力。他旁边蹲着一个瘦小的老头,守着一个小炭炉,炉上架着一口破铁锅,里面翻滚着浑浊的汤水,漂浮着几片发黄的菜叶和可疑的碎骨。老头浑浊的眼睛望着码头忙碌的景象,眼神空洞。
陈墨在离码头稍远的一堆废弃渔网旁停下脚步,背靠着一根湿漉漉的木桩。潮湿和腥气包裹着他,右眼的灰翳让眼前忙碌混乱的景象如同褪色的、晃动的默片。他微微闭上完好的左眼,试图将意识沉入《诡谈录》,搜寻附近是否有关于“绿血”或“妖疫”的信息碎片。然而,周围过于驳杂混乱的活人气息、旺盛却浑浊的生命力场,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干扰屏障,让《诡谈录》的感应变得模糊不清,如同隔着厚重的毛玻璃窥视。
就在这时,一阵压抑的骚动从码头入口处的方向传来。
几个穿着虽然破烂但相对统一、手持削尖木棍的汉子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,簇拥着一个穿着油腻皮围裙、似乎是本地某种小头目的人走了过来。那皮围裙汉子手里拿着几张粗糙的黄麻纸,脸色阴沉。
“都听着!都他娘的给老子看清楚了!”皮围裙汉子扯着嗓子吼道,声音压过了码头的嘈杂。他走到码头边一根稍微粗壮些的木桩旁,将其中一张麻纸狠狠地拍在湿滑的木桩表面,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黑乎乎的东西,似乎是劣质的浆糊,胡乱涂抹了几下,将麻纸粘了上去。
周围的人群被这动静吸引,暂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,目光都聚焦过去。连那呵斥苦力的胖子和煮汤的老头也望了过来。
陈墨右眼的灰翳似乎波动了一下,他完好的左眼微微眯起,透过人群的缝隙,看向那张被贴上的麻纸。
麻纸粗糙,边缘毛糙。上面用浓墨画着一幅半身人像。画像技法粗陋,但特征抓得极其鲜明——那人的右眼部位,被刻意描绘成一片僵冷的、如同覆盖着石灰般的灰白色区域!画像旁边,是用朱砂写就的、歪歪扭扭却透着森然杀意的大字:
【丹书追缉令】
【绿血妖源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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